初到试验室时,就听接送我的司机黄师傅轻描淡写道:“刚来试验室事情不多,主要还是自己学。”这话当时让我心头一震,窗外连绵的群山仿佛瞬间化作我纷乱的思绪——靠自己?带着这份忐忑,我走进了试验室的大门。眼前景象瞬间攫住了我:胶材室、骨料室、养护室、力学室……一间间功能各异的房间延伸开去,望不到头;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仪器设备整齐排列,闪烁着金属的冷光,既陌生又充满诱惑。试验室主任侯哥热情地拍着我肩膀,递来一本厚厚的书:“小东,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啥不懂的一定要问啊!”我接过那本记录着实验规范的厚重册子,心里却不以为意:试验而已,在学校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小菜一碟!
为了帮我更好的学习试验室业务,公司导师带徒制度安排了侯哥和曾哥做我的导师。最初的日子,似乎印证了这份“轻松”。我的任务仿佛只是背诵规范里的实验步骤。一周后,我志得意满。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测试成绩,像一盆冰水将我浇了个透心凉。那鲜红的分数在眼前不断放大、膨胀,最终化作滔天巨浪,将我狠狠拍倒在现实的滩涂上。“试验学会简单,但学精难。”侯哥的话在耳边骤然炸响,字字如锤。
这点挫折怎可能将我击倒,我又重新拿起那本沉甸甸的泛黄规范书,不再浮光掠影,而是一字一句,如饥似渴地研读。心神仿佛与书页间那些未曾谋面的前辈们产生了奇妙的共鸣,知识的海洋如此浩瀚,令人沉醉。深夜合上笔记,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我暗自苦笑:真是一份“轻松”的工作啊!
然而,真正的考验,往往不在操作的繁复,而在内心的关口。
“做试验,一定得严谨!”曾哥的语气斩钉截铁,镜片后的目光如探地雷达射线般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仿佛要穿透皮囊,探测我们意志的成色,“我们是工程质量的守门员!我们的双手,托载的不只是设备,还是一条红线,一条永不能跨越的红线!”那目光锐利如刀,看得我心底发怵。我知道,这道目光,将在我未来每一次面对考验时重现心头,成为守护“红线”的警钟。
这份警醒,在不久后的一次日常试验中得到了验证。面对冗长繁杂的操作步骤,一丝侥幸的念头如阴冷的毒蛇般悄悄探出头来:“要不随便编个数据得了,反正只是来练手的……”可它马上就被曾哥严厉的目光、侯哥慈祥却坚毅的脸庞,以及工地上无数工友挥汗如雨的身影狠狠掐住。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练手尚且如此,若真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刻,这双轻率的手,会不会滑向弄虚作假的深渊?巨大的惶恐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摸出一根烟,手指微微颤抖地点燃,狠狠吸了一大口。烟雾缭绕中,远处尘土飞扬的工地在我眼中扭曲、变形,仿佛化作一张择人而噬的钢铁巨口,要将一切不实与敷衍吞噬殆尽!不!我狠狠地将尚未燃尽的烟卷摔在地上,用脚碾灭,头也不回地冲向试验室。一步,一步,严格按照规程操作;一组,一组,真实记录每一个数据。当最终数据出炉,稳稳地落在报告纸上,心头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消散。回头望去,那臆想中的钢铁猛兽,早已被名为“真实”的五指山死死压住,再无翻身之机!坚守红线,原来就是战胜内心那个懈怠、侥幸的自己。
暮色缓缓漫过云开大山的分界河谷。我站在贵子支洞洞口,山风带着凉意,卷起工装上斑驳的水泥渍。苍青色的山峦轮廓在瑰丽的霞光中起伏延绵,清晰、硬朗。这景象,与初来时那片影影绰绰的朦胧水墨截然不同——雾散云开,方显大地峥嵘的筋骨!
雨,又悄然而至。水珠敲打在安全帽上,发出密集而清脆的鼓点。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本规范书卷曲的毛边。这些褶皱里,嵌着三十多个日夜的星火,记录着从懵懂到敬畏的蜕变。曾以为,试验室的工作不过是轻点按钮,如今才真正懂得这双手托举的分量:那是侯哥肚里三十年凝结的混凝土,是曾哥眼中探地雷达般不容沙子的锐光,更是那本被汗渍反复洇透的规范书里,千万个无名前辈用指纹烙下的责任与担当!
那个曾试图编造数据的念头,此刻想来,多像山涧突涨的浑浊暗流,险险漫过良知的堤坝。庆幸的是,当我将最后一组真实、可靠的数据刻进报告,抬首之际,奇迹般的一幕出现了:厚重的云层被撕开一道裂缝,一束璀璨的金光如利剑刺破天幕,泼洒在蜿蜒的S369省道上,恍若大地为自己点亮的、通向未来的金色灯带。此刻,师傅的训诫在雨声中铮铮作响,与这天地之光交相辉映:“试验人的红线,是钢筋的倔强,是水泥的忠诚,更是群山的脊梁!”
远处,侯哥圆滚的身影在工地上稳健移动,像一座风雨不摧的桥墩;曾哥瘦削却挺直的背脊,在雨雾中划出一道笔直的航迹,如同精准的标尺。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鞋底早已沾满工地的黄泥。抬脚踏上湿滑的隧洞路面,脚步却比初来时沉稳了太多。原来,真正的成长,就是将青春的迷茫与躁动,连同对“红线”的敬畏,一同夯进坚实的混凝土里。每一次严谨的振捣,都让这根基更加稳固,并在大地的深处,激荡起深沉而有力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