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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0月16日
雅江如“犁”
□ 张文熙 中铁五局一公司
文章字数:1,644
  车子在群山的褶皱里盘旋了不知多久,直到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山梁,视野突然被猛地拉开:加拉白垒峰的金字塔峰顶撞进来,雪光还带着凛冽的寒气,像一把轻刺肌肤的冰刃,让人连呼吸都忘了攥在手里。
  心跳还没从雪峰的冲击里平复,一种声音已先于视觉的余韵,钻进了骨缝。它不借空气传声,反倒顺着车轮碾过碎石的震颤,从底盘渗进座椅,再丝丝缕缕缠上四肢,连骨骼都跟着轻轻共振,这竟是雅鲁藏布江在峡谷深处与岩壁、河床碰撞,再顺着地壳的脉络传上来的回响。我循着这股从地底涌来的震颤往下望,峡谷底部,终于望见了那条传说里的江。
  没有怒涛拍岸的喧嚣,它只静静卧在那里,在高原午后变幻的光里,泛着内敛的青灰,水流慢得近乎凝滞,却透着能压得住山峦的厚重,方才那让骨骼共振的力量,竟全藏在这平静底下。它从不是“流过”峡谷,而是用亿万年的耐心,像一把无形的巨犁,顺着岩层的纹路,一寸寸“犁”开这片土地。河滩上满是被它淘洗得浑圆的巨石,像一群温顺的巨兽,蜷在阳光下,反射出温润的光;只有偶尔撞上突出的崖壁时,才会瞬间碎成白茫茫的水雾,又很快落回江面,仿佛只是轻轻喘了口气。我们在意的岁岁年年,在它这里,不过是一朵浪花的起落,连痕迹都来不及留下。
  目光从江面挪开时,才看见岸上那些新鲜的“刻痕”。盘在绝壁上的公路像缠绕的藤蔓,嵌进山体的隧道口露着钢铁的冷光……几个穿蓝色工装的身影在其间移动,身形小得像江滩上的几粒石子,却在青灰的山体与浑茫的江面映衬下,清晰得晃眼。他们不用笔墨,而是以钢筋为笔、水泥为墨,在山与江交织的古老画卷里,一笔一画续写着新故事。
  循着机器的间歇声,我走近工棚旁歇脚的老工程师。他的脸是典型的高原色,黝黑里透着红褐,皱纹像干涸河床上的裂纹,每一道都刻着风与日光的痕迹。我递过一支烟,问他:“常年跟这样的自然打交道,会不会觉得是‘人定胜天’?”
  他接过烟,指尖捏着,没点,先望向江面。“人定胜天?”他重复了一遍,嘴角牵起浅淡的笑,那笑意像江水一样沉。接着,他摊开另一只手凑到我眼前——掌心满是厚茧,裂口还沾着洗不净的泥灰,指甲缝里嵌着石屑。“你看这双手,像不像江边的石头?”我愣了愣。他抬手指向河滩上那些没了棱角的巨石,声音轻得快被江风裹走:“我们不是来征服的,是来当它的一部分。江水把石头磨圆,而石头也悄悄改了江水的路。你看我们打的隧道,不就像江水流进山里,为自己找的另一条出路吗?”
  这话像颗石子落进心里,我忽然懂了。他们早把自己活成了高原的一部分——肤色不是被紫外线灼伤,是太阳把金辉揉进了皮肤,像江面跃动的粼光;掌心的厚茧不是磨损的疤,是与岩壁、钢筋对话后,留下的纹路。他们沉默时,像雪山一样静;喊号子时,像江涛一样响。不是用钢铁文明对抗这片土地,是把自己当成一粒种子,把生命和意志种进这宏大的自然里,长出一种新的和谐——是老江与新路的和,是古山与新人的谐。
  雅江的水不舍昼夜,高原的时光也似箭般掠过。回头望,从第一条“天路”破土,竟已过了数十年。那些日子里,多少名字被写进史册,又有多少无名的昼夜,被浇筑进路基的混凝土里、隧道的岩壁中?没人数得清,有多少思乡的眼泪、浸汗的工装,甚至滚烫的血水,渗进了这片土地。它们汇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暗流,跟着雅江一起流,成了江的一部分。
  可雅江依旧沉默着,流着。不为谁来而快,不为谁走而慢。它淘洗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也悄悄哺育着他们。所有的悲欢、奉献、牺牲,在它亿万年的时光里,不过是一朵浪花的起落。但那浪花跃起时,分明拼尽了力气,在最高处,它把太阳的光折射成璀璨的色,为这永恒的奔流,添了一抹人性的亮。那亮是温柔的,也是悲壮的,像雪顶的光,像工装的蓝。
  暮色漫上来时,夕阳正缓缓吻向加拉白垒的雪顶。橘红的光漫开,把雪峰染成醉人的酡红,也把江面铺成金带。那些还在忙碌的身影,在广阔的天幕下,成了一个个坚定的剪影——像山的脊梁,像江的筋骨。
  天地间,江水依旧向东,不舍昼夜;青山依旧默然,见证春秋。而那曾染红过千百年雪峰与江流的夕阳,明天依旧会爬上山梁,照亮这条新天路,也照亮那些还没写完的、属于他们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