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图书馆的青铜门环,我站在人生的第三十级台阶回望,发现脚下蜿蜒的是一条由书页铺就的小径。二十余载春秋更迭,那些与文字相伴的晨昏,像被装订成册的时光,在记忆深处泛着温润的光。
学龄前的时光浸润在磁带的沙沙声里。母亲购置的诗词磁带是打开文学天地的第一把钥匙,平平仄仄的韵律穿过老式录音机的金属网罩,在江南梅雨季节的屋檐下织就一张声音的网。虽不解“人闲桂花落”的禅意,但稚嫩的跟读声已让平仄格律在血脉里生根,多年后在异乡望月,方知那是种在童心里的诗种。
七岁那年的牛皮纸包裹,裹着父亲用半月工资换来的四卷彩绘本。当“小王子”乘着热气球掠过撒哈拉的星空,当郑和宝船劈开印度洋的浪涛,书本的油墨香竟能化作咸涩的海风扑面。窄小庭院里,我枕着彩云之南的蝴蝶标本入眠,在敦煌飞天的衣袂间窥见文明的经纬。这些被贫穷框住的童年,却因书籍获得无限延展的维度。
父亲的榆木书架是我最初的圣殿。四年级时踮脚取下《西游记》,字典在膝头摊开如展开的翅膀。金箍棒搅动天宫的云霞,五指山压住五百年的光阴,那些被查过七遍仍不解其意的生词,反成了通往神话的暗门。当书页卷起毛边,我忽然读懂压在五行山下的不是妖猴,是每个少年心中躁动的自由。
初中时的128路公交是通向新世界的方舟。夏日蝉鸣里攥紧学生卡奔向车站,书包里饭团被体温烘出稻谷香。新华书店冷气开得慷慨,文学区的角落总留着我的坐痕。在这里邂逅川端康成的雪国,马尔克斯的冰块,文字的魔法让水泥地面长出挪威的森林。管理员阿姨常递来温水,说小姑娘的读书劲头让她想起年轻时手抄《红楼梦》的岁月。
高中旧书市藏在古玩城的皱褶里。穿越雕花窗棂与青花瓷器的丛林,霉味与墨香交织的王国豁然眼前。蹲在泛黄书堆前挑拣时,常与白发老者指尖相碰,相视一笑便成忘年之交。留言簿上洇开的字迹是隐秘的接头暗号,某页写着“人民文学1983年第5期到货”,下一页便添了“已取,留君一册”。为凑齐1973版《封神演义》,跑遍半城书铺的痴狂,至今想起仍热血翻涌。
大学打工攒下的第一笔钱换了郑振铎译《飞鸟集》。泰戈尔的诗句在晨读时分振翅,“生如夏花”的箴言与史铁生的生命宣言在纸页间交响。某个深秋黄昏,当“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映入眼帘时,突然理解父亲当年冒雨取回绝版书的执念——有些相遇,确需穿越人海方能成全。
如今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总立着从旧书市淘来的黄杨木书柜。客户方案与《史记》比邻而居,键盘敲击声里偶尔穿插着纸质书页的私语。上周整理旧物,翻出初中摘抄本,稚嫩笔迹旁不知何时被父亲添了批注“此句宜佐黄山毛峰细品”。泪突然就落下来,原来那些独自读书的夜晚,早有人为我悄悄掌过灯。
前日重访母校,明镜两侧的楹联漆色已斑驳。镜中二十二年前的女孩抱书跑过,马尾扬起青春的弧度。忽然懂得,教育何尝不是面时空之镜?当文字的风掠过五千年的竹简,拂过父亲书架的尘埃,最终停驻在我的案头,便完成了文明最温柔的传承。
阅读不只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人与世界,与历史交互的桥梁纽带。书架投下的影子在夕阳里生长,我知道这些沉默的守望者将继续见证更多清晨与日暮。当肉身终将化作尘烟,至少那些被书籍点亮的瞬间,会像暗夜星辰,永远悬在人类文明的天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