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世旭笔下的月台总在下雨。那些锈迹斑斑的铁轨如同时光的刻痕,将母亲的影子拓印在每一段旅途的起点。三十年前离家时驾驶室后视镜里倒退的风景模糊了母亲扶着站牌柱的身影——那时我们都不明白,生命的月台从不售卖返程票。
母亲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像深秋枝头的枯叶。曾经能纳出细密针脚,如今却已连调羹都握不稳当。青花瓷碗沿残留的饭渍,汤锅里多撒的盐粒,围裙带子总也系不紧的结,都成了时光沙漏里无声的流沙。某个清晨,我看见她蹲在厨房擦拭地板,白发垂落,佝偻的脊背拱起成问号的弧度。忽然惊觉原来母亲并非生来万能,只是我们的索取将她逼成了无所不能的神。
“妈,明天带您配副假牙吧。”我第无数次提议。母亲却像做错事的孩子,慌忙用漏风的牙床抿住下唇:“人老了都这样,你快去陪孩子搭积木。”她的躲避让我想起十六岁那年的九月,母亲躲在站牌柱后数车轮的模样。
龙应台说目送是场渐行渐远的修行。当我目送儿子走进高铁站时,背包上跳跃的叮当猫挂饰在晨光里晃出光斑,恍若看见当年扎着羊角辫的自己。此刻絮叨着“多吃肉”的我,彼时捂住耳朵逃开母亲叮嘱的我;此刻头也不回的儿子,彼时奔向新世界的我。母爱的轮回里,我们都在莫比乌斯环的两面互为因果。
去年深秋带母亲体检,诊室冷光灯下,她的牙模凹陷处盛着四十年油盐烟火。归途经过旧铁道,野雏菊在枕木间摇曳,母亲忽然说:“你离家那晚,我数到第八十六个车轮时,月亮正好卡在电线杆的瓷瓶中间。”她的记忆像老式放映机,永远定格在女儿远行的夜晚。
如今的视频通话里,我会凝视她眼角的沟壑如何收纳星光。当她说“阳台茉莉开了第三茬”,便连夜驱车三百里带回整盆芬芳;当她念叨“菜场新来了卖艾草糍粑的”,立刻网购青瓷碗与土蜂蜜。母亲的胆怯需要蜂蜜般温存——扶她过马路时,我的手心要变成摇篮;听她重复往事时,我的眼睛要亮成儿时的星空。
“妈,抱抱!”某个寻常午后,我突然转身环住瘦小的母亲。这个生养我的小老太太竟羞红了脸,下巴抵着她单薄的肩膀,闻见熟悉的樟脑香混着新染发剂的化学味道。我们就这样站在客厅中央,任由阳光将影子拉长成十六岁那年的站牌柱。
现在的母亲乘电梯时会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抬脚那瞬间总带着孩童学步的怯意。我学会放慢脚步陪她辨认野菜,在花坛边消耗整个下午,看她的银发与蒲公英絮絮私语。当她在厨房固执地要切翠绿的黄瓜丝,我便接过刀柄将菜蔬剁得细碎——如同当年她为我剔去鱼刺般自然。
年近半百的背包越来越沉,装进行李箱的有母亲新织的毛线护膝、手抄的养生食谱、甚至半包受潮的茉莉花茶。上午还在家中喝她熬的小米粥,傍晚视频背景已是五百公里外的钢筋森林。我们默契地编织善意的谎言,她在电话里说牙不疼了,我对着镜头展示根本不存在的“员工食堂营养餐”。
某个加班的深夜,收到母亲发来的视频:阳台上晒着我儿时的百家被,补丁上的针脚歪歪扭扭爬行。“你小时候总踢被子”,她打字很慢,每个字都带着延迟的停顿。我忽然想起从未问过的问题——那些我酣睡的夜晚,可有月光抚摸过她缝补的身影?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龙应台终究没等来那抹回望,我在母亲这里找到了答案。外省上大学的孩子在视频里抱怨食堂饭菜,我脱口而出的“要注意营养”在空气中凝结成水晶,折射出三十年前母亲站在月台上的模样。原来我们都在循环的站台上,既是追着背影的人,也是被凝望的背影。
此刻窗外飘起细雨,母亲发来新消息:“记得喝保温杯里的桂圆茶。”那些被我们辜负的时光,终将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母亲掌心的褶皱里,而站台上的蒲公英,永远在等一场圆满的飘散与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