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繁花》2015年获茅盾文学奖,让小说界“潜伏”着的金宇澄一炮知名。去年底王家卫执导的小说改编同名电视剧在央视播出,引起热议。
《繁花》的人与事,也是密实,走马灯一般上演的情节,几乎没有一丝喘息的可能,高潮迭起的瞬间往往跌入万丈深渊,怀揣着希望谁料想不是祸患深入膏肓,当两个语境拼成一块拼图,犹如白茫茫一片,猩红的大氅已然腐朽、残破,陈旧成了补缀不了的灰尘。掩卷,一味悲凉长久盘桓不散,繁花背后,繁华的阴影,多少悲欢与唏嘘,小人物的爱与哀愁,大时代的车轮碾压,一鳞半爪,一叶知秋。
金宇澄是《收获》的编辑,不知经手贾平凹的小说否?上海话软、糯、嗲、短促而丰腴,除了个别字眼,并不影响阅读体验,这一点比南方人读贾平凹的《山本》或许好一些。金与贾的小说无疑都在重拾传统意义的明清风格,用密匝匝的人物和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故事去驱动小说,或言小说就是要回归到简单乃至纯粹的情节与语言。贾平凹的近期小说,走火入魔般沉溺于传统,几乎是对西方或现代、后现代、先锋、意识流等等主义的叫板,固然过瘾,却也偏锋,受众在大规模地缩减。语言所构建的氛围陌生、偏远以至于生涩、晦暗,走入古炉的村落,进入秦岭的草木,以及带灯的视角,并不容易,也不轻松。金的上海,花花世界、金玉其外,总是让外地人、外乡人眼馋心热,何况开埠接驳了整个西方。余华在小说中写道,当农村孩子梦想成为城里人的时候,城里孩子梦想成为歌唱家。上海的开衩旗袍、石库门、大白兔奶糖、培罗成西服、戏院和钢琴,总比秦岭深山的土腥、石堡、硬邦邦的面饼和方言要好接受一点。何况,金在跋中说自个儿如同说书人,也像美国电视剧的制作,总是以观众、听者或读者为核心去构建文本。明清小说、话本,台上说书、唱戏何尝不是如此。
对接或传承,发扬以及创造,我认为最好的还是贾平凹20世纪九十年代的《废都》。庄之蝶几乎是长安城墙的一块青砖,厚实、粗粝,细看时斑驳,岁月磨砺的细腻乃至伤感,泛出青釉微光,单独拎出来却一文不值,只能是悲剧。传统与现代的割裂,对文化无限深情的哀悼,造就了《废都》,也因为贾氏的孱弱、细密、多病,人到中年的粉丝崇拜与不可收拾的家庭危机,人与作品呈现出高度融合与对照。金承继的传统,缺乏张爱玲的韵致,更遑论红楼的尽得风流。让人喘不上气的情节,一如繁花,千树万树一般雪色,却也有审美疲劳。所以,蓓蒂化鱼最为惊艳。阿宝和雪芝短短数百字的品雪描写,让人想起宝玉在栊翠庵折梅的画面,实属难得。《红楼梦》几乎全部集中在大观园之中,每日不过吃穿用度,日常生活,却并不显单调繁复,因为警幻仙子开启了一个世界,和尚道士也是一个所在,最点睛的刘姥姥带来锦绣背后的人间世道。贾、金,无疑缺少如此大的气魄、胸怀和能力,固然贾在《废都》中作了探索和尝试,并不是情节的推动者和不可或缺环节。回过头,看四十年来的小说创作,最好的当归《白鹿原》,巴尔扎克般的史诗一样的笔法与企图,可惜是西方的套路与模式。另一部当为《废都》,哀歌的落幕,恰恰是另一个轮回的开端,哀歌之中,黑格尔眼中没有历史的中国人与时代彻底远走。《繁花》也好,甚好!
金的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面窥探上海的镜子,至于镜中几何为真,几何为虚,几何为假,几何为痴,料想只有他知晓。金写作的跨度久远而漫长,新鲜却也陌生,是我们认知上海的另一面,也许是骨子里的印记或娘胎里的朱砂痣,却是随风飘逝的,如何也抓不住的。蓓蒂变为金鱼,看来是最好的归宿,至少有猫衔去黄浦江。后来的,一个个、一桩桩连时代的炮灰都做不得,不像老辈人,总有些东西是恒常的——蓓蒂的阿婆对外婆的天京宫女身份和黄金家财念想矢志不渝,阿宝的大伯从来把无耻作为理所应当,阿宝的父亲即便备受打击欺凌依然对革命终身不悔......姝华的疯癫,小毛的失魂,陶陶一辈子戏水偷腥却几近淹没,沪生的尴尬婚姻,阿宝的困在原地,兰兰和雪芝的清冷、做戏最终俗不可耐,梅瑞的空梦,汪小姐的怪胎,李李的落发,凡此种种,都透出悲凉至极的气象,让人唏嘘,感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