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阿勒泰之前,马于我而言,始终是文学与想象中飘逸的精灵——它踏疾风、披星月,自带一分古典的张扬与不羁。直到我真正走入这片土地,看见它们默然穿过街道,在雪地与戈壁之间低头寻草,才恍然察觉:在这里,马早已褪去传奇的外衣,成为生活本身厚重而沉默的注脚。
关于马,在李娟的散文随笔《我的阿勒泰》里有着不少的故事。在不同的篇章里,有自由如风的马,也有当作物件抵债的马;有打着响鼻瞿步风沙的马,也有供人骑乘,驱羊驮物的马……在这片牧业地区的现代化城市里,马的存在依旧如大山、大河般亘久。人们对马的记忆,烙印在额尔齐斯河的波光里,刻写在了大漠胡杨的年轮上。她想象过骑马穿过现代街市的浪漫:“应当是在某一个清晨时分,骑马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倾听着马儿踢踏柏油路发出的噔噔脆响和纵意奔跑时粗重的喘息,然后在某个红绿灯交替的瞬间马蹄飞扬,在行人瞠目结舌的神情中悠悠远去。”却也清醒地意识到,马终究不属于红绿灯与柏油路。她说,自由的马不该被城市的钢筋水泥所束缚,人也不该为“养马计划”中的钱财琐碎所系累。马,是草原上的精灵,大漠里的游侠。但着实不能遂了妈妈的“好意”,将其用作上班的坐骑。虽然很酷,但是不现实。唯有当生活与你相悖的时候,你才能拥有一匹马!
这样的文字,让我对现实中遇见的马,也多了一层理解的视线。项目部周边每天都会途经不少的马,高矮胖瘦、深浅不一,各种体态、毛色的马都有。虽“量大管饱”,可堪一观,但总是和想象中的神骏英姿有不少的出入。散养的高头大马寥寥无几,难觅踪迹;沿路溜达的马儿大都小家子气,有些杂色浅毛,腿短体粗的,更是和农家的驴子一般无二,好在其沉默寡言,暂且保住了马儿的体面。每每驻足观望,心中还是难免涌现出一股期望落空的沮丧。
转念一想,这批马“特立独行”,大抵也和当地的生存环境有不少关联。初见马,是在雪季的傍晚。阿勒泰的寒冬,让马儿都变得萎靡不振,三三两两斜靠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旁,交颈长立,静默无声,仿佛也变成了一块块纵横交叉的朽木疙瘩,与身畔张牙舞爪的枝梢“宾主尽欢”,相辅相成。马以浅色杂色居多,灰黄色的鬃毛斑驳稀疏,像潦草的半旧毯子包裹在了脊骨分明的“长条板凳”上,单是幽邃凄苦的背影,就已颇有“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的悲怆和无奈,奈何北落冬深,独曳横梢瘦影!
如今看来,马也是有“颜值保质期”的。春夏之际的马最是神气斐然,蹄腱壮硕有力,举止间跃马踏春山。雪季马迹罕遇,寒冬折碎了马的风骨,也萧条了它们的形体;瘦骨嶙峋,毛发枯槁。每逢出走,也多啮霜雪,食草梗;抱团取暖,抵抗荒芜,在喘息中等待凛冬的消解,实在算不上可观。
然而,生活的起伏并不能撼动马在文学上举足轻重的历史地位。马是一个富有故事性的动物,自古就充满了想象的色彩。“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马驰骋的一生成就了不少的传奇,也承载了几代人的忧思与愁殇。朝代更迭,赳赳老秦在马背上筑起巍峨河山;大浪淘沙,文人墨客、豪杰名士在马鞍上挥斥方遒、写意人生。马蹄所指,即是人间。一个简单的“马”字,被浓墨重彩,推搡着书就了不胜枚举的少年意气。
与马一样,戈壁上的石头也承载着类似的寂静与故事。我从未真正识得玉石或玛瑙,却喜欢俯身捡拾那些被岁月磨出温润的石子。俯仰之间,自是赤橙黄绿;浅斟吟唱,皆是玉髓琼珍。捡石的乐趣,就在于用掌纹摩挲,揣摩这些有棱有角、或浅或深的石质层下包裹的究竟是温润的玉核还是“表里如一”的石疙瘩。石头是不是玉或玛瑙并不打紧,也没有多少人会较真地挨个撬开了看“内在”,辨真伪。时间会赋予平凡的物件以灵魂,哪怕再普通,也可成为我们情感的驻足地。捡石自然也算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捡起来和放下去的过程,何尝不是一种对人心灵的洗涤和澄澈。
李娟笔下那些沉睡在戈壁中的黄玉玛瑙,与其说是珍宝,不如说是岁月的信物——它们包裹着土地的血脉与记忆,在无人问津处静静完成与时间的共生。对她而言,捡拾玛瑙更像是一种追溯与告别。戈壁的风带走了太多,也留下了这些坚硬而美丽的痕迹。人在他乡奔走,灵魂却时常回到那片旷野,在石头的沉默中辨认自己来时的足迹。玛瑙在戈壁中被遗忘,亦如游子的纯真在羁旅中颓逝无踪。时间的扉页换了又换,浅浅的文字却总是像擂鼓般自心底深处震颤:“何时自戈壁再捡一颗玛瑙,兴尽而返?”
这叩问,大约也同那马儿的沉默、石头的温润一样,最终都化入了阿勒泰辽远的风中。一条路的起伏能有多长?一场梦的征途又有多远?静下来的思绪携同阿勒泰的风物本色,在平静的原野自然流淌,没有杂草袭扰,没有余音回响。愿你我,在细碎的时光印记里,远赴一场曲水流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