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工程人有一个特点就是见多识广,确实是,工程人,一年四季都在四方天地辗转。工地的日子,像一条无尽头的线,从江南的温润水汽,牵到北方的粗粝风沙,又抖落到东北的冰雪深处,最后飘进岭南的潮热里。工程人背着行囊,四方辗转,脚下踏过无数陌生土地,肩上扛着无数图纸与经纬。工地的四方,是他们用双脚丈量出的江山轮廓。
记得那年闽南春雨,细雨如烟,水汽氤氲着弥漫整个工地。打桩机哼唱着单调而有力的调子,那声音仿佛也沾了水意,沉甸甸地夯进湿润的泥土里。工人们踏着泥浆来来去去,雨衣裹在身上,笨重却利索。全站仪那红色的光点,却如一点坚执的星火,在濛濛雨雾里亮着,舔着丝丝缕缕的雨线,精确地指引着方向。晚上钻进蚊帐里睡不着,不知道谁说的:还是北方好啊,北方干燥,清爽!
向北去!工地转战华北平原。夏日正午,太阳悬在头顶,毫无遮拦地泼下炽热的白光,安全帽顶晒得几乎能烙熟鸡蛋。汗水在工人们的脸上肆意流淌,勾勒出一道道沟壑,又被热气蒸干,留下白色的盐渍,“主业施工,副业卖盐”成了工友们的口头禅。站在梁上抬头远眺,田原尽头,天地相接处竟有蜿蜒如带的绿洲,浮起微蓝的光晕——有人又说了:这边也是热,还要往北边走,凉快!
期待着,队伍又来到严冬的东北,大地冻得发硬,如同铸铁。工地上,朔风卷着雪粒子,发出尖利的啸音,抽打在脸上,刀割一般。混凝土搅拌车粗大的罐体缓缓转动着,表面竟凝结出一层厚厚的白霜,远远望去,竟似一头披挂着冰甲、在风雪中沉默前行的巨兽。输送泵的钢铁臂膀探向半空,每一次伸展与收缩,关节处都发出艰涩刺耳的“嘎吱”声,仿佛骨骼随时会在酷寒中断裂——谁又有想法了:南方暖和,太阳一照,舒坦!
凛冬里,队伍,告别了零下30摄氏度的北方,去了南方,满心以为投奔了温暖。谁知一脚踏进的,却是带着海腥气的湿寒,无孔不入,能顺着骨头缝儿往里钻,比北方凛冽的冷风更磨人。板房里夜里躺下,被子潮乎乎的,沉得像能拧出水来。这次没人发表“高见”了,来自北方的汉子们起初还嘴硬,嚷嚷着“这算个啥”,没过两天便都“投降”。一个个裹上能找到的所有衣物,臃肿得如同过冬的熊。老张是东北来的,最有心得,他一边嗦拉着被海风吹得通红的鼻子,一边传授经验:“咱那旮瘩的冷是物理攻击,穿厚点就能扛住;这儿的冷,纯属魔法攻击,透甲!得靠抖!”说罢,便带头在空地上跺脚小跑起来,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吃饭成了最简便的取暖仪式。大伙儿捧着滚烫的饭盒,围蹲在一起,碗里白气氤氲,暂时驱散了周身寒意。有人贡献出老家带来的辣椒酱,你一勺我一勺,辣得额头冒汗,嘴里嘶嘶作响,却连呼“痛快”!党支部书记老李爱写打油诗,即兴来了一段:“北方冷皮,南方冻骨;皮好裹,骨难护;要问暖意在何处?老婆视频加辣卤!”顿时,板房里笑声炸开了锅,那点儿湿冷仿佛也被这腾腾的热气与笑声冲淡了许多。
工地四方辗转,工程人走遍天涯海角。他们离家万里,在图纸上勾画着远方的蓝图,也在热浪风霜里深深埋下了自己的岁月。某个晚上,视频里的小女儿在画画,老师让画“家”,孩子却涂了一幅长长的、横跨碧蓝水面的桥——爸爸正在那里忙碌着。
工人们看着画,笑着,心里却悄然涌起一股热流。这大桥,这工地,这四方流转的岁月,早已悄然拓印成他们命途的版图,成了他们亲手构建的、最可宝贵的故乡——纵然离家万里,图纸上的每一笔线条,皆化为赤子胸中祖国河山的血脉筋络。
天下之大,他们早已将“家”安在四方山河之间;这图上的故乡,随着每一次开山铺路、每一次架桥通隧,便又延伸出更广阔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