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读余秀华诗集《我们爱过又忘记》,仿佛探访一位神交已久的故人。我借阅五次,每一次捧读都如初遇般新鲜而深沉。余秀华那些仿佛用尘土揉捏出的句子,是滚烫的生命原浆浇注在纸页上。每一次阅读,心灵都随之暗涌起落,我也试图跟随她的指引,在词语的尘浪里捕捞那珍贵的生命微光。
《我们爱过又忘记》是余秀华出版的第三本诗集。余秀华出生时因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走起路来摇摇晃晃。2014年因创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而一炮走红。诗人刘年是这样评价余秀华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她的笔触朴素锋利,精准剥开灵魂深处难以言传的哀愁。她用诗句抚平生活的皱褶,让岁月磨出的硬茧,在词语的阳光下重新变得透明轻盈。如她笔下的“骨折的月光”,既照见缺憾,也照出残缺成就的另一种完整。她的诗行,常在粗粝的现实土地上突然绽放花朵,点化被常人忽略的生活边角料,使之化作通往灵魂深处的幽径。我将诗句逐字抄录,墨迹仿佛承载心灵的颤音,如同拾荒者在河床摸索被流水淘洗千百遍的光粒,借此照亮尘封的心壁。
“我们爱过,又轻轻忘记,像风吹过湖面不留痕。”这行诗句如轻风拂过心湖。余秀华的坦诚,在“遗忘并非背叛”的领悟中展现罕见力量。爱在此处,从炽烈最终沉淀为生命的温厚底色,成为支撑穿越风雨的坚韧之壳。她以“爱”为始,“忘”作终,其间铺陈日复一日的柴米与哲思。这正是俗世日常的隐喻轮回,生活本就这般在遗忘与惦念的交织中螺旋向前。
若说她的诗如锋刃探入现实肌理,那让它深深扎进人心的,是诗中饱满的烟火气。诗行根系深植于生活的泥泞土壤,却倔强捧出花朵与星辰。“我漫不经心等你来爱我,随手种下大豆和芝麻……你什么时候来都风调雨顺。”这几句平实话语蕴藏不凡!弥漫的泥土气息,瞬间将我拽回喧嚣的菜市场,汗水浸透的手紧握带湿泥的瓜果,讨价还价声里,跳动着尘世最具体坚韧的脉搏。这“风调雨顺”,并非美化命运,而是一种生根于泥土却依然仰望星空的从容,一种将艰辛日子熬煮得有滋有味的智慧。
品味她笔下书写疼痛、残损与“愈合的过程”,总能感受到一种贴近肉体的真实力量在诗行中搏动。于是,“爱是我心灵的唯一残疾”不再仅是一句美学叹息,而成了我重新审视生活伤痕的视角转换。当工作压得喘不过气,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与方案搏杀,家中孩子的呼唤被遗忘,当疲惫与委屈啃噬心境时,默默翻开抄录余秀华诗集的笔记本,仿佛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抚过肩头,慰藉着伤痕累累的脊梁。
尽管方案被否决,尽管生活多有不顺,尽管日子布满缺角,但总有一行诗,能称量那心灵深处无法言说的沉重,成为量身定制的语言容器。于是,我也学着握紧自己那支打捞诗的网兜。当长夜裹挟情绪,我尝试在稿纸上投下细密的词语。“顺着流水的方向洗刷自己,缝补缺角的灵魂,收回散落的神识,疲惫是心安,困顿是余香,抱紧自己就是在拥抱世界……”这首清理房间后凝视百合写成的《百合夜开》发表时,内心获得奇异的平静释怀。原来生命中的每一次钝痛,都有可能被淬炼成发光的词语。
余秀华那句“我们在人间找到了把倒影捡拾起来的人”,让我渐渐明悟了,写诗的初衷就是替自己也替他人,在时间流动的河水中拦截心碎的倒影,留存那一刻心灵的暖意与余温。那些被截留的瞬间,不再仅仅是被流水冲刷殆尽的片段,它们凝固成了文字里的星点微光,成为我们得以触摸、得以再次回望的凭证。正如余秀华所言,“我爱上了这伤痕累累的人世,和我们被掠夺的部分。”因为诗歌,就是我们用来捡拾、擦拭这些碎片的方式,它教会我们面对失意时,如何将爱的目光,温柔地投注于那些空洞与裂缝之上。
诗人是大地上一粒怀揣光亮的微尘,诗歌是沉入生活之海用以打捞的网眼。罗致的微光纵然微弱,却足以在渊薮之上投下希望剪影。咀嚼诗句并尝试提笔,我越发深信:人确能以诗为舟,穿越无常岁月的尘埃波涛。每个词语都如尘壤里破土的青芽,谦卑收集天光点滴,默默在灵魂深处孕育出澄澈坚韧的生命之豆,于幽暗处闪烁微芒。纵然人生长卷布满尘埃折痕,总有拾光者俯身,以诗句为锄,不为清扫遗痕,只为收留泥泞中每一粒顽强闪烁的光点,种入语言沃壤,证明生的不屈与美的恒长。毕竟,“一个能够升起月亮的身体,必然驮住了无数次日落”。愿我们历尽千帆,心中依然保有在尘埃深处打捞光亮的本能,深爱着这布满尘埃却滚烫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