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是绵软的,檐角垂下的水帘将老宅笼作青灰色的茧。天气稍寒,不便出门赏春,我们这一大家子索性偎着暖炉,吃起烧烤,在氤氲白汽里织就半日闲情。
父亲和姨父在檐下支起雨棚,炭炉早已备在廊前。乌沉沉的木炭堆成小山,干树枝轻轻一引,金红的火星便从缝隙里探出头来。五岁的马铃薯是我的大儿子,搬来藤椅挨着炉边,眼中映着跃动的火苗;一岁半的图图歪歪扭扭尾随其后,圆乎乎的小手刚要触到炭堆,就被外公一把捞进怀里。姨父眯眼盯着火候,说这炭是新疆带来的胡杨木,“得等蓝焰褪了才烤得透香。”
厨房的纱窗漫出白雾,案板上躺着水灵灵的野菜、油润的羊腿肉——母亲总说里脊最嫩,小姨偏要添些肥膘,“烤肉少了油星子,就像唱戏少了唢呐。”她们争执声混着剁肉声,比檐下雨响还热闹三分。
羊腿肉上了烤架,油脂在铁网上滋滋作响。马铃薯踮着脚学大人翻动肉串,图图伏在我膝头。外公讲起生产队烤红薯的往事,烟嗓里飘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柴火味,手指敲着搪瓷盆叮咚作响,倒像是给故事打着节拍。
雨丝在炉火外织成帘幕,依旧拦不住香气四溢。马铃薯因偷吃烤肉烫了舌头,张着嘴不住哈气,图图抱着奶茶杯不撒手,大有一番“独享”的架势。小姨端来新烤的馕饼,母亲又添一碟糖蒜,姐妹俩较着劲往孩子们手里塞吃食。父亲和姨父守着烤架,羊腿肉渐渐泛起琥珀色,像封存了阳光的蜜蜡。
老宅的雨檐拢住三代人。炭火将老人的皱纹与孩童的酒窝都镀上暖色,烟霭里浮着旧事与新趣。外公不肯进屋,说瓦檐下烤火才是正经事;母亲单衣忙碌,发梢沾着孜然与雨珠。图图枕着我的臂弯睡了,油乎乎的小手还攥着半块馕。马铃薯数着檐角坠落的雨滴,忽然指着炉火说:“外婆,火星子飞到雨里开花了。”
我想起《东京梦华录》里“燂汤炽炭”的市井烟火,时光流逝,人们贪恋的始终是炉火映照的眉眼。不必有珍馐美馔,只要炭盆里跳动着相同的温度,檐角水帘隔出方寸天地,便是最熨帖的团圆。
暮色渐浓时,炭火也慢慢沉寂下来。雨声渐歇,青瓦上浮起月白色的雾。孩子们在梦里咂着嘴,大人们收拾杯盘的轻响也透着惬意。这一日的暖意,大约会在记忆里窖藏成酒,待来年春雨时节再启封,依旧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