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百年孤独》,读到布恩迪亚家族老祖母乌尔苏拉晚年失明情节时,不由想起我幼时记忆中的老姨姨。老姨姨与晚年的乌尔苏拉一样,是一位瞎眼婆子。
老姨姨是我祖母的表姐。小时候,祖母经常带着我去探望她这位表姐。祖母每次推开老姨姨家的院门,喊一声“阿姐”后,老姨姨便会翻着眼白、伸着双手,欢欣地从屋里迎出来,然后把我从头到脚摸一遍,咂咂赞道:“啊呀呀,我娃长高了,我娃又长高了呀!”这种抚摸是留在我幼时心底最为温暖的一种礼遇。小时候我固执地认为,瞎眼的老姨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戚。
令人惊异的是,老姨姨除了从正屋到院里厕所之间拉了引路的铁丝外,在屋里丝毫没有眼瞎的表现,她能准确地从某个橱柜中拿出糖果,甚至游刃有余地使用菜刀切菜,打扫地板、抹擦桌面更是不在话下,屋里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
现在想来,恰如晚年的乌尔苏拉,老姨姨为了生活能够自理,通过锻炼自己的听觉、嗅觉来获取视觉效果,通过捕捉光影明暗的变化来判断时间的早晚,曾经付出过多大的努力啊!至于生活的艰辛、人生的苦难,她每次都会和祖母诉说吧,可惜我那时候太小,哪里懂得去听,也哪里懂得这些。
我不知道老姨姨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她像风一样消失在我的记忆中,只把一缕无限的温暖与温馨铭刻在了我的心底。
我祖母的母亲太姥姥同样是一个瞎子。在那个战乱年代,儿女们都出门在外跟着祖父在省城太原讨生活,各种真假消息像在《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镇一样乱传,我想,太姥姥或者是因为悲伤于儿女们的生死未卜,终日以泪洗面,眼睛才伤了吧。
日本人占领太原前后,祖母仓促中孤身一人怀抱婴儿搭上火车逃回家。其时是初冬季节的下半夜,祖母猛拍太姥姥家的院门,很久都得不到响应。祖母衣着单薄,哭喊无数遍“阿妈,你快开门啊!你再不开门,我就被冻死了!”太姥姥这才狐疑地打开院门。看到祖母后,太姥姥放声大哭道:“真是你呀,我不敢开门,以为是你的鬼魂回来叫门啊!”
太姥姥给我儿时留下的更多印象是:可怕。因为她在去世的前一年,精神崩溃,发疯了。为了照顾发疯的太姥姥,祖母带着我在小王村居住了整整一年。太姥姥发疯后的各种胡作非为,我大多已想不起来了,只有两次印象深刻:一次是祖母带我出去串门回来,发现太姥姥居然赤身裸体坐在敞开的窗户上,正放声高歌,把祖母惊得面如土色;还有一次是我与祖母在院子里乘凉,我偶然探头屋内,发现一个可怖画面,惊呼道:“奶奶快来看呀,我太姥姥用便便擀面皮玩呢!”祖母赶紧回屋收拾,被气得哭骂了良久,太姥姥却嘿嘿笑个不停,一副得意的模样。
现在想来,太姥姥这次惊人表现与《百年孤独》中绝世美女雷梅黛丝小时候经常以自己的大便在墙上作画的行为如出一辙。在她们的精神世界,可能本就没有洁净与污秽的区别吧。
老姨姨与太姥姥是我一生中唯二接触过的两位失明亲人。她们一生的故事,她们所经历过的人生苦难,她们的绝望,她们的悲伤,一定不会比《百年孤独》中的乌尔苏拉少,但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我甚至连她们分别姓什么叫什么都不记得。
老子《道德经》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们就像从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早已在尘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存在过等于从未存在过,其中浸透着一种彻骨的寒冷。不仅百年孤独,而且千年、万年都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