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的羊年新春,我在手机上翻阅《平凡的世界》,和过去一样忘了餐饭,乱了睡眠,思绪飞到了那片黄土高坡。但是,很多事情已然改变,犹如我们不认识镜中的自己,双眼蒙灰,黯淡无光。我必须承认,田晓霞被洪水冲走的那一刻,我没有落泪,只若有所失,且稍纵即逝。
不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而是世界改变了我们。路遥用生命的热度写下了他心中的平凡的世界,那必然耗费了时间、经历,以及更多我们所不能完全洞悉与感触的所在。“亲爱的”,当年我们也喜欢用这样的字眼,送给亲人,送给朋友,送给土地;也有“敬爱的”,加上“最最”的定语送给伟大的领袖。那时,人们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姑娘的笑声似银铃般单纯,理想主义的光焰、桃花源的追寻从不停歇。那时,我们虽然贫穷,哪怕忍受着饥饿,仍没有丧失对这个世界的热情和梦想,还会仰望星空,一如煤矿工人孙少平试图用劳动改变点什么;一如农家子弟孙少香对天体物理的痴迷;一如金波还在回想那遥远的地方,一如田福军饱含着对土地对人民的一腔热血;一如整个黄原的黄土地,生长着庄稼,充满着希望,可以用“亲爱的”问候与遐想。
《平凡的世界》,应该说是《人生》和《惊心动魄的一幕》的复合体与升级版,从艺术的角度而言并没有颠覆性、创造性的改变。但事情的另外一面是,小说给予现实的关注,犹如宽厚、粗粝、温热的手掌的一种柔软抚慰、无言大爱,富有俄罗斯文学的某种特质,对土地的眷恋,对历史的触摸,对人物寄予巨大的希望与同情。那种全知全觉的写作方式,俯瞰大地、平视众生、触及到了骨血深处的苍凉和无奈,只有热爱,才能如此真诚;只有热爱,才能一遍又一遍地用嘶哑的喉咙来歌唱。这就是亲爱的路遥。
当我们终于过上了孙少安苦苦奋斗的生活,当我们终于像孙少平梦想的那样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却变得面目全非,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正是知识分子“苟利国家生以死”追寻理想的时代,触碰到了现实,碎了一地的节操,最终一心往钱看,钻进了钱眼。以至于今天,山河尚在,却不是那时的山,那时的水,那时的月色,那时的乡愁。我们已经很难理解市委书记的女儿爱上煤矿工人,城里的老师为了一个农民和“官二代”结婚无实、冷战数年。我们几乎不敢相信也难以想象:小小的村支部书记曾经就是一群人的领袖,也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土皇帝;甚至还有穿不起裤子缩在土炕上的大姑娘;还有腰里扎着草绳肚子空空如也却满脑子运动的革命家……好像那些事情,不曾发生在这个国度,或者是几百年前的陈年旧事罢了。
也许,我们太过健忘;也许,我们内心恓惶。
“亲爱的”,多么好的字眼,多么温暖的情愫。静下心来,读几页书,在平凡的世界,我们应该能获得一些或者早已丧失的理想之光、深沉的爱,以及关于土地和历史特有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