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忠义 中铁电气化局
父亲老了,已惯于早起。他掀开门帘,望着天色说:“天晴得真光啊。”他的感叹饱含在语气里。“这么早的天幕,怕是挂了月牙和繁星的吧。”我这么想时,便急切地问:“有月牙吗?”快过年的那天凌晨,我见过月牙。那正是晓风残月。月牙呈“C”的形状。那是个清冽的晨天。
而我显然问错了。快过年那几日,月亮正经历由望到朔的过程,早晨可以见月。而眼下已是正月初四,是月亮由朔向望推移的日子,看月之明亮,只能在暮色苍茫中。这知识正是在我问月之后,父亲告诉我的。那天他听了我的问,便放下门帘,以舒缓的语气给我背了一段民谣:“腊月三十刚种下;初一、初二刚养下;初三、初四刚长下;初五、初六才长芽。”这正是于傍晚时分才得一见的娥眉月,像一茎芽叶长在西边天际的娥眉月。
这些未曾听过的文字,于我而言简直像灵动的小鱼,在诗意里游动。我被这清丽的文字惊住时,也被那蕴藉了殷切和含蓄的向往所牵扯,像新芽般的新月一时间也便种在了我心里。
问月那年我爹八十岁。他七十岁时突发脑梗,他蹒跚的步履也缠裹了脑梗后遗症,他的记忆力却竟未伤及,一如患病前那么自由而清明。那些年的春节假期我回到家,有时枯坐无语,他便捡些话题与我闲聊。过去生活中的细节,总被他述说得有声有色;有时谈《三字经》、《论语》,也竟能讲许多优美而经典的话,这大概是昔日他从别人那里闻听的。
父亲1952年参加铁路工作。几十年间,他像蚂蚁转世,蜜蜂托生,当了一辈子工人。南北流徙的施工生活,与故乡聚少离多,收入却多年一贯。在火车上睡卧铺的滋味他没尝过;在宾馆躺沙发的感觉他不晓得;他没穿过时新的衣服;也没嚼过稀罕的吃食,想喝茶就买茶末子,要抽烟就买粗烟叶自己卷,吃饭时专挑5分钱一份的素菜,就着馒头大口嚼咽,连回家时的穿戴都是工地上的行装。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是彻头彻尾的苦,周而复始的累。说起苦和累,他却亮起了嗓门:“干活吃饭,那叫本分。”现在回想他说的那种本分时,恍若经常有火车的鸣响划过窗棂,父亲依着时序融进那些本分生活的情景,总禁不住让我含着眼泪想:识字不多的父亲,恪守本分时,绝不输于那些满腹经纶的人。
父亲在世的最后几年拄了拐杖。又老又病的父亲,一直为生活操心费力,也牵累了身体。而我的印象里,从未见他愁眉不展,更没见他有所怨怼。他与人搭讪时,说着俏皮俚语,让人总忍俊不禁。他顺其自然,乐观开朗地活着。那时我想把他接到城里,他却不去。他对我说:“人老了根须儿就在故地,轻易不能挪了。”他认真的样子,惹得我眼眶发涩,我却忍着不令流泪。我怕他笑话我,说我不懂文化。
娥眉月分新月和残月,父亲那段民谣里的娥眉月正是新月,貌若“)”的形状,在傍晚西边的天空看见它时,人们都叫它“新月亮”。那一钩亮色划破暮色时,我总能感知到“新”,不论恍悟到新的月份,还是新的一年,都让我眼前一亮。新月或残月,全是划破暗色时的亮光,只是一个明在暮色里,一个亮在黎明前。在生活的希望里,在经历的滋味中,在翻过一页后回想时,这种与新月或残月相遇时的情绪,就像缠绕在季节里的藤萝。已经离世一年的父亲,正如暮色或黎明时分的月亮,每当抬头看见,便感觉他也正看着我,而我总爱将目光浸在那微茫的月色里,那时我的心也跟着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