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凝土罐车的轰鸣声还在山谷间回荡,标段内最后一个箱变平台浇筑完成。站在观景台上望去,整片山坡已铺满湛蓝色的光伏板,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中老两个国籍的工人们仍在各自岗位上忙碌。擦汗的间隙,忽然惊觉——来到老挝,竟已整整一年。
记忆是从一片寂静开始的。去年此时,这里只有蜿蜒的土路与散落的村寨。最初的测量队在乔家罗村村民好奇的注视下竖起标杆,语言不通时,图纸与手势成为唯一的桥梁。老挝籍司机熊阿东每天总是最早起床,他那辆橘色皮卡的引擎声成了我们每日的晨钟,也正是通过阿东,我们第一次真正走进了当地的生活——在他妹妹熊阿妹的元旦婚礼上。
婚礼在村头的空地上举行,喜宴是四川人熟悉的坝坝宴。红色篷布下炊烟袅袅,我们项目部的曾大厨与村里乡亲忙得不亦乐乎。麻辣香锅在铁锅里翻滚,旁边炭火上正烤着罗非鱼。阿东特意嘱咐,“让两边的味道挨在一起。”宴席上果真摆了两副筷子:竹筷旁放着芭蕉叶包好的糯米饭。暮色渐浓时,老挝米酒打开了所有人的话匣子,平日里各自忙碌的中老工友们围坐一圈,阿东的父亲举起粗陶碗,用老挝语说着祝福的话,大家纷纷捧碗相敬。陶碗相碰的清脆声中,语言的壁垒悄然融化,原来理解有时不需要翻译。
工程在旱季快速推进。从基础开挖到桩基浇筑,中国籍工人们喊着号子将钢筋笼植入红土地,老挝籍工人则学着操作振动棒与水准仪。每天黄昏,安全帽汇成的队伍从山坡淌下,乔家罗村便响起中老语交织的谈笑声。我开始在每日闲暇之余敲击键盘另写一本笔记。键盘记录的不只是日常琐事,更是那些带着温度的瞬间,清晨鸡蛋花上颤动的露珠,老挝籍帮厨小花学做宫保鸡丁时被辣椒呛出的眼泪,测量员小刘教村里孩童写“光伏”二字时专注的侧脸。这些文字陆续出现在公司内刊上,妻子后来在电话里说:“看你写的鸡蛋花,好像我也闻到了那里的香气。”
四月旱季将尽,我们受邀参加孟赛的泼水节。皮卡车载着巨大的水桶驶过街道,人们用一切可以盛水的工具互相泼洒祝福。起初,我们项目的工人还拘谨地站在屋檐下,很快就被卷进欢腾的漩涡。浑身湿透的电气工程师小赵用刚学会的老挝语大喊“新年快乐!”回应他的是更热烈的水花与笑声。清凉的水洗去旱季的尘土,也模糊了身份的边界——那一刻,只有四月的阳光和飞溅的欢笑。
泼水节的欢腾还留在记忆里,雨季便在七月准时到来了。连绵的雨水让机械作业暂停,山谷终日笼罩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正是在这样的午后,翻译王那六带我去看雨中的鸡蛋花。雨珠在肥厚的叶片上滚动,被浸润的花朵呈现出半透明的温润。我们在雨廊下煮茶,听雨声敲打铁皮屋顶。望着廊外无边的雨幕,我忽然懂得,有些生长需要停顿,就像大地需要雨季。
雨季结束后,工程进入最后的冲刺。支架安装、组件铺设、电气接线,那片蓝色的矩阵以惊人的速度完整起来。我继续用文字记录着,两国籍工人共同改进的安装工具,为解决技术难题彻夜不熄的板房灯光,还有C51方阵第一台箱式变压器成功吊装时,大家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与自豪的神情。
十月中旬,我回国参加集体婚礼。妻子在化妆间为我整理衣领,指尖轻触我晒蜕皮的脖颈,沉默许久才轻声说:“黑了,瘦了,但眼睛好像比从前亮些。”没有更多言语,但那眼神里盛满了理解。我猜她是理解我的,理解我的远行,理解这片土地如何改变了我。婚礼上,当公司领导在致辞中提到奋战在海外一线的年轻员工时,我站在龙泉观景台上望向远方,仿佛看见乔家罗的群山在视线尽头隐隐绵延。我想起临行前夜,王那六来送我。没有过多话别,只递来一个塑料包,“家里茶园的古树红茶,是今年最好的—茬。”茶叶在灯光下乌润蜷曲,隐约带着山野的雨气与阳光。“明年”他说,“鸡蛋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带着你爱人一起来老挝看看。”
如今,茶包静置窗台,如一枚时光书签。我办公桌上放着的那本《尘埃落定》里还夹着一颗鸡蛋花,花瓣已干成淡黄的薄笺,却仍隐隐透着老挝雨季的香气。夕阳给光伏板镀上金边时,我忽然看清,我们“栽”下的不只是电站,更是一棵会发光的“树”,它的根扎进红土,枝叶朝着光的方向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