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醒,乌蒙山的雾还缠在山腰。6081次绿皮列车哐当着驶出六盘水站,我在都格站台上,看老乡们背着竹篓挤上车。篓里满是沾着湿泥的生姜、蒙着水珠的西红柿,沉甸甸的,却压不住他们眉梢眼角的笑意。
“从前背三十斤生姜出山,得走一天,到镇上日头都斜了,菜贩还压价。”王大姐把背篓安顿在车厢角落的“山货区”,抹了把额角的汗,“现在火车两个钟头到水城,菜价能翻倍哩!”她的竹篓泛着琥珀光,背带上补着三层蓝布,“这篓跟了我十年,以前装红薯,如今装着能换学费的山货。”
我们项目部,设在贵州六盘水市都格镇垭口村一所废弃的小学。红砖楼墙皮剥落,操场裂缝里钻出野蒿,比仓库里歪腿的课桌更有生气。往南两里,就是水红铁路的工地。山谷里整日轰鸣,挖掘机铲起碎石,装载车碾过土路。然而,在最陡峭的坡段,机械设备依然无法通行,钢筋和水泥,依旧需要人力搬运。
我见过二十岁的小周背钢筋。两根捆进背篓,篓底垫着厚帆布,一头搭肩,一头垂到膝下。他一步步踩得扎实,软土上留下深陷的脚印。正午日头最毒,他的工装能拧出水来,汗顺着安全帽带滴在竹篾上,“嗞”一声就干了。“等路修通,机械能上来,就更好了。”他啃着馒头,声音混着喘息,“但现在背也值,往后我妈卖山货,再也不怕雨天路滑山陡了。”
工地角落扔着一只旧背篓,是钢筋工老杨的。篓里装着水壶、扳手,还有女儿织的蓝布垫。女儿在老家读初中,怕父亲背钢筋硌着,特意织了垫布;老杨又剪了块硬纸板衬在里面。“工地上有工具箱,可我就爱用这篓子。”他擦拭着扳手,笑容憨实,“上次回家背小米,一粒都没洒,它跟我惯了,稳当。”
赶集的日子,背篓汇成一条流动的河。镇外石桥上,两位老人背着空篓并肩站着,望山那边的云,风掀起衣角,空背篓跟着晃;街角张大爷的竹篓用了四十年,篓底留着当年装猪崽的划痕,如今躺着几捆草药;妇女的背篓里铺着旧棉袄,娃娃睡得正香,小手攥着篓边布条,那背篓,走起来便是个摇晃的摇篮。
当目光投向山崖边正在生长的“长亭”——那座为铁路遮风挡石的棚洞,背篓又被赋予了另一重意义。技术员小高指着钢架说:“这叫简支棚洞,那边是框架梁,把山体箍住,以后下雨也不怕落石。”李大叔常来看进度,背着空背篓,远远望着工人绑钢筋。去年雨季,暴雨导致列车停运,他在站台转了半天,背篓里的樱桃烂了大半。“等棚洞修好,我背樱桃去水城,就再也不怕火车停运了。”说这话时,他眼里闪着光。
离开那日,村长用桐叶包了一捧樱桃给我,露水还莹莹地沾在叶上。“明年这时,棚洞就该完工了,铁路更稳当。”他握着我的手笑着说,“到时你来,让我孙子背小篓装樱桃,跟你一起坐火车去六盘水,那时的樱桃,一定更甜。”
列车再启程,窗外青山缓缓后退。车厢里,老乡们把生姜、辣椒摆上小桌,笑语嘈嘈切切。“我家辣椒能收两千斤,直接背到车站就成!”“儿子说过年背些外地年货回来,尝尝鲜!”
哐当、哐当……车轮声中,我仿佛又看见那些背篓:老人的竹篓、建设者的工具篓、妇女的摇篮篓……它们背着生姜、钢筋、孩子,还有憧憬,在山路与工地间来回。而这条铁路、这座棚洞,何尝不是一只更大的背篓?它把山货送出山,把未来接进来,把稳稳的幸福,一步一步,背进乌蒙山的皱褶里。
雾又起了,裹着山间的清甜,沾在车窗上。那些背篓仍在行进,沉稳、坚定——它们肩负生活,亦承载远方;托着昨日的足迹,也迎着明天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