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 单位修建朔黄铁路时, 我和几个姐妹租住在项目工地附近的村子里, 房东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 丈夫几年前病逝, 留下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很匀称, 各自相差一岁, 并排一站, —个比—个低半头, 好像一溜儿整齐的台阶。两个姐姐, 两个弟弟,依次叫美菊、 二菊、 三菊、 四菊。
我住的那间房坐北朝南, 和一家五口住的房正好面对面。但这是间新砖瓦房, 地是用水泥抹过的, 墙是石灰粉刷过的, 顶棚也像模像样用报纸糊得平平整整。屋内是一张木床一桌一椅。他们自己住的屋子倒是农村的旧屋,屋门是两扇对开的, 窗是雕出许多小方格子的木窗, 由于年久失修, 门窗都泛出了黑色。屋内光线也不好, 一面大炕占了屋子的二分之一, 炕上靠墙的一端支着一个木支架, 上面架着两口漆着红漆彩纹的箱子, 装着铜制的把手和 “护箱角” , 破破烂烂的被垛就堆撂在箱子下方的炕角。炕上只铺一张光溜溜的蒲草席, 就是北方农村那种常见的炕席, 早已被摩擦得溜溜滑, 不见半点毛刺。地上是一个尺把高的矮方桌, 三四个高低不平的小板凳, 几个装粮食的瓮依次靠在墙角。
晚上, 我常能听到看到四个孩子在炕上嬉笑打闹, 起因不过是二菊藏了三菊的袜子、 三菊赢了四菊的纸牌之类, 争着吵着就翻着跟头打闹起来, 美菊劝也劝不住。哭闹得凶了吵得母亲心烦, 拿个扫炕笤帚上了炕, 对着几个小崽子不分青红皂白挨着打一圈, 这一下子, 吵翻窝的小崽子们立刻安静下来, 在母亲的盛怒之下不作声了。吃了亏的委屈地抽泣着, 占了便宜的躲到—边挤眉弄眼。“战火” 暂时熄灭了, 但过不了多久, 不知为了什么新的 “硝烟”还会再起。
事实上, 他们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他们唯—会念的一句话就是:“小河流水, 哗啦啦! ” 无聊的时候, 二菊、 三菊整天在院子里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念, 四菊念不准, 只会 “小河牛水, 哗啦! ”“接下去呢?接下去该怎么念? ”我问他们。他们看看我, 不置可否, 把头一偏还是机械地反复念着:“小河流水, 哗啦啦! ”“小河流水, 哗啦啦! ”
每当我下班回来时, 三菊、 四菊远远地站在村口迎接我, 他们抱住我腿, 对我脚上那双半新的牛皮鞋充满了好奇……一次, 我从工地带回了几张画报, 他们围着我好奇地翻着, 彩色图片上的都市风景使他们迷惑和向往, 他们叽叽喳喳地询问我, 城市的房子为什么那么高, 城市的立交桥是怎么架上去的, 汽车为什么那么多, 是从哪里来的等等……他们听得入了迷。从此, 我一回来, 他们就大呼小叫地赶出来围拢我, 催着我给他们讲那些对他们来说新鲜而。远的事。美菊不像弟妹那样大声吵,而是静静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很少说话,遇到我讲到有趣的地方, 也是把嘴轻轻一抿,略带羞涩地转过头去微笑。她要是上学, 也该上初中了, 我想。
我用树枝当笔, 在院子的土地上给他们教写字、 数数, 给他们教简单的古诗, 他们都很认真, 也提一些滑稽可笑的问题。美菊总是轻拍他们的脑袋, 训斥他们认真听, 维持秩序。他们的妈妈忙完了里里外外的活, 有时凑过来听听, 一说起没钱让这群孩子上学, 眼圈就红红的。美菊跟妈妈每天上山干活, 二菊领着两个弟弟每天赶着几只羊在坡上放。一次我问四菊,“放羊为了啥? ”
“卖钱。 ”
“卖了钱干啥? ”
“买羊。 ”
“买羊为了啥? ”
“放羊。 ”
三菊聪明, 在旁边补充说:“卖了钱盖房子, 让人住, 挣钱。 ” 我问,“挣钱干啥呀? ” 三菊想了想, 把头低下说:“买羊。 ” 我问,“将来长大了干啥呀? ” 他们哥俩异口同声地说:“放—羊—”
房东大嫂在旁边给两个掉鼻涕的憨孩子说,“跟着铁路阿姨好好学, 将来长大修铁路! ”
“修铁路有羊汤喝吗? ” 孩子问。“有, 穿皮鞋, 戴手表, 吃大肉。 ” 他们的母亲说。一听说能喝羊汤, 能吃大肉, 他们就高兴得跳起来, 两人抱成一团扭在—起在地上打滚, 在尘土飞扬的阳光下兴奋着、 激动着。
朔黄铁路快要修通的时候, 四个孩子已经学会写他们的名字, 学会读简单的古诗, 学会从1数到100……他们开始更加卖力地帮母亲干活, 更加卖力地砍柴放羊, 并一致商量好, 等攒够了钱先让大姐美菊上学, 然后再由她回来教给他们。二菊有些不同意, 提出一人一天轮着上学, 大家都赞同。
当最后一节铁轨铺下的时候, 我将要离开这里, 奔赴新的施工现场。记得我走的那天早上, 天空中飘着蒙蒙的细雨, 路边一簇簇的青草被雨水梳洗得分外清新,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拐过一道山梁, 单位的班车主停在不远处, 我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下渐远的小村庄,就在雨雾中, 我模模糊糊地看见美菊领着弟妹们在小路上奔跑, 他们大声呼喊着在朝我招手, 近了, 更近了, 他们追上我, 美菊递给我一个红布包说:“留下吧, 做个念想。 ”
我打开了包, 里面居然是一块洁白的的确良布, 用彩色丝线绣着—幅图画: 一轮鲜红的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 五只鲜黄的鸟儿扇动着稚嫩的翅膀朝着太阳飞翔, 领头的那只稍大一点, 旁边用海蓝色的丝线绣着我曾教过他们的四个字:“永不忘记” 。我的泪如这雨, 禁不住滴了下来, 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 哽咽着对他们说:“好好学习, 希望在未来的铁路工地上, 阿姨能见到你们, 让我们一起并肩为祖国的铁路建设作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