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来,每一次重读他,每一次重陷种种寒冷的记忆,每一次都能被寒冷中人与人的相处细节深深温暖。”这是李娟在长篇纪实散文《冬牧场》一书《三版自序》中的一句话,也是我看完这本书之后的深刻体会。
那个冬天,李娟为了完成《人民文学》的非虚构写作计划,跟随哈萨克牧民居麻一家进入了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冬季牧场。在几乎与世隔绝的荒野深处,李娟和牧民一起劳作、共同生活,三个多月的沉浸式体验,使这本观察并记录冬季牧场自然风光、牧民生存状态的作品,充满了真实的质感。阅读《冬牧场》,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片悄寂深谙的广袤大地,感受着牧民的喜怒哀乐,思考着人与自然未知的命途……
冷,冷到极点,是冬牧场给人的最初印象。棉毛裤、保暖绒裤、驼毛棉裤、棉罩裤、羊毛皮裤……为了深入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冬季放牧区,李娟从里到外穿了5条裤子、6件衣服,再加上帽子、围巾、口罩、手套,似乎唯有全副武装,才能在御寒上做到万无一失。转场时,才骑了一天的马,水壶里的水就冻成了冰坨,湿纸巾冻成了铁皮,润肤霜冻成了结结实实的一整块,叠放的碗被洗碗时残留的一点水冻成一整摞……对于生活在南方的我来说,这样的高寒是无法想象的。然而,在这样“四面八方,全是冬天”的恶劣环境中,牧民们不仅要抵抗寒冷,还要修整地窝子、放牧、背雪、清理畜圈。在他们的一生中,要经历许许多多个这样的冬天,寒冷理所应当,寒冷无法躲避。
暖,暖到心窝,又是冬牧场给人更为深刻的印象。动荡艰辛的生活教会了牧民生存的智慧,在荒无人烟的大地上,他们用羊粪块建成温暖的地窝子,作为全家人的饮食起居之处,就连床榻都是粪块砌的。尽管每年只在这里住三四个月,他们仍然用心装扮这个简陋的“家”。墙上挂满了壁毯、绣毡、孩子的小奖状,一切裸露在外的家什都被披上绣着花的盖头,每到暖和的日子就来一场大扫除……他们认真生活的劲头让人为之动容。面对繁重的劳动,他们从不抱怨,总是默默付出默默承受。虽然劳动辛苦、物资贫乏,但他们在伙食上并不亏待自己——永不断顿的奶茶、肉汤熬的麦子粥、牛肉抓饭、炸包尔沙克、羊粪烤馕……他们用有限的食材制作出各种美味的食物,既熨帖了胃也抚慰了心。他们还会在茶余饭后聚在一起聊天、唱歌、跳舞,骑马一两个小时去“附近”的邻居家串门,相互盛情款待。
在冬牧场,前来体验生活的李娟完全被当成了“自家人”。不是因为居麻一家对她格外照顾,相反,她被指使着参与各种劳作,背雪、放牛、绣花毡、带孩子。尽管辛苦,但和大家一样干活儿,让李娟更快地融入了这个家庭。或许这就是牧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平等地参与劳动,每一个人都应该为家庭的生计做出贡献。于他们而言,非亲非故的李娟不是客人,而是家庭中增加的一名成员。在李娟的叙述中,“我们家”几个字出现的频率也特别高,可见在那段短暂的寄居生活中,她也不自觉地把居麻一家当成了家人。
当然,在无际的荒野和漫长的冬天中,孤独的感觉仍然不能避免,毕竟天地无边,人太渺小。在书中,李娟也讲述了自己在荒野中漫步的许多感触。她会为一颗小石子的美丽而动心摇神,会仔细观察分辨不同动物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也会为不认识的野草起“缠绵”“荡漾”等浪漫的名字。更多的时候,她会为牧场脆弱的生态系统和牧人日渐微薄的命运而隐隐担忧。但是就像“仅仅因为一阵二月初的东风,仅仅是一个天气晴朗不用戴帽子的日子,加玛就兴高采烈喊着‘就像夏天一样’”,牧民的坚强乐观时刻感染着李娟,也温暖着万千读者的心。
“无论如何,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正在过去’。”正是这样的信念,给了牧民们抵抗寒冷的勇气。同理,艰辛的日子总是意味着艰辛“正在过去”。离这本书出版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或许居麻一家依旧过着不断搬家游牧的日子,或许他们已经远离颠簸流离过上了定居的生活,但不管面对怎样的环境,我相信他们都会继续坚韧不拔、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生活不会辜负每一个努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