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亮 中铁七局三公司
上世纪30年代的一个初春,古城西安春寒料峭。在彼时的兵荒马乱里,这四方城里的居民早已没了往日的悠闲,街上的人大都形容枯槁、行色匆匆。少了沿街叫卖和车水马龙,古城的早晨在众人的沉默里铺陈开来。
五味十字在西大街桥梓口往西,古往今来这里都是商贾云集的繁华所在。在一阵“吱呀”声中一扇褐色的大门被推开,一个头扎羊角小辫的少女蹦跳着下了石阶,叫唤着小伙伴一起来到街口踢起毽子。正当她玩得不亦乐乎时,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拧住了她的耳朵,在一阵严厉的呵责声里,耳朵的剧痛让她听不到父亲究竟在吼些什么,更不得而知是什么让父亲如此怒不可遏。
当她被拎回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由于她的疏忽和贪玩,出门时忘记锁门,家中金银细软和十几筒羊毛地毯悉数被盗。闯下大祸,迎接她的当然不仅仅是一顿皮肉之苦了。至今,也无法说清她今后人生的命途多舛和此事有多大干系,我们只知道,自此以后没多久,她人生的重大转折便悄然而至。
母亲告诉我:舅婆是特别倔强的一个人。就在那次失窃事件发生没多久,舅婆的父亲收了一个农民的十石粮食,她就成了农民的媳妇。舅婆一直声称是家人把她给卖了,就为了几石粮食。因此,终生不与父母相认。
记忆里的舅婆是那么特别,在她那个年纪的农村妇女里,她是少有的识文断字的人。我看的第一本章回体古典小说《薛刚反唐》就是来自她家的土炕上。她的炕头摆满了旧书,诸如《三国演义》之流,更多的是些作者不详、内容奇诡的怪书。母亲经常为此说她:“给你几个钱都浪费到旧书摊上了,买那些书到底有个啥用?”每次她都答应不再买,可是我总能在她家炕头发现不少新的旧书。
舅婆还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小时候三处修大秦铁路,我们一家人就随单位驻扎在秦皇岛。有次,舅婆竟然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单位驻地。原来,她带着自己亲手刺绣绣的窗帘、被套、床单一路从陕西卖到了北京,又从北京来到了秦皇岛。“倒没挣几个钱,就是逛美了,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都去了,大海也见着了,美得很!”作为一个农村老太太,舅婆竟然也做到了行千里路,真令人羡慕。
后来,我们一家人随单位迁徙到咸阳,离老家近了,舅婆就能时不时到家里住上几日。8、9年前开始,每到端午节前她就会带着亲手做的香包到咸阳来做生意。她做的香包有生肖动物、荷花、葡萄、绣球等,做工精细,用料讲究。舅婆为了多卖几个香包,每天早出晚归。我们知道她舍不得花钱买饭,母亲就会做好饭让我和媳妇一起给她送去。她吃饭的时候我们就会替她照顾摊位,但只要有顾客问价,她马上放下饭盒回话:“两块五一个。”还没等人家还价,她马上说:“你要是要,两块钱也行。”我和媳妇很无奈:“舅婆,人家还没回话你就降价,你这香包做得比其他人的大得多,还这么精致。别人卖5元,你才卖2元,怎么赚钱啊?”这时她只是在一旁笑着不说话,慈祥的皱纹在脸上荡漾着。
“舅婆,明年你别摆摊了,我给你在网上开店,就叫‘外婆的香包’,我再给你设计logo和包装,肯定就火了。”
“网上还能卖东西?现在的人咋恁能呢?”舅婆说这话时笑得像个孩子,眼神里充满好奇和欣慰。
可是由于工作繁忙,也是我根本就是随口说说,开网店的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这也成了我挥之不去的遗憾。
就在去年端午节前,舅婆突发脑溢血摔倒在老家的后院。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的舅婆轻轻地打着鼾,就像睡着的孩子一样。我在她耳边喊她:“舅婆,你赶快好起来,我和媳妇还要跟你一起开网店卖香包呢。”我看到她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两行泪水无声地顺着她苍老的脸庞滑下。
舅婆终究还是走了,留下一大箱香包和几十本旧书去了天堂。一生倔强的她即便历经磨难也从未展露过愁容,只是在病床上偶尔清醒时说过一句:“活着……真难……”
今年清明,我来到她的坟前。雨过天晴,阳光刺穿厚厚的云层照到眼前,我抬头看到云层深处竟闪着霞光。我想,舅婆应该就在那里看着我们,还是满头银发,还是一脸慈祥。我捧起一抔新土,撒在坟茔上,轻轻地说一声:“舅婆,您放心,人生再难,我们也会如你般坚强面对!”